單身上路。



  一個人獨自旅行之前需要累積多少勇氣?在妳搭上飛機,降落在海洋的另一端時,妳從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或許妳也從沒打算問。

  這是妳第一個隻身踏上的城市。雪梨。黃金色的海港之都,他們是如此稱呼。

  妳抵達的這天是早晨。在起飛前,妳向晨曦道了早安。落地時,機場外的陽光從高架橋間洩漏而出,妳戴起墨鏡爬上小巴士。

  在背包客旅館登記後,妳拖著一個比妳半個身子還要高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握著鑰匙,一路磕磕碰碰爬過了鋪著廉價地毯的樓梯,直到頂樓。

  當妳選好床位,將行李箱打開,將未來幾日可能會用到的物品一一取出、安置好,妳兩手撐著上舖,支持著自己的重量爬上了床墊,讓雙腳自然地在床邊垂落,妳掏出手機,開始讀著Bryan的簡訊──就在那一刻,妳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奔騰奪眶而出。

  先前在布里斯本的一個星期不過是場暖身,真正的單獨冒險從此刻才正式開始,但這時的妳卻像忽然被父親放手的學步幼兒,猛然不知該如何是好,下一步不曉何去何從。世界如同一個巨大的問號在妳面前展開,延伸沒有極限,妳還找不到心中的答案。未知是無限的可能,可能美好,可能糟糕。恐懼張大了嘴,一口將妳吞噬。

  妳默默地掉著眼淚一會,日光和煦地從唯一的窗戶照了進來,灑在妳手臂上,彷彿溫柔的觸碰。妳忽然覺得此刻自己的害怕如此荒唐。

  妳被困在飛機狹小的座位上八個小時,把自己扔到一個全然陌生、所有人說著另外一種語言、對妳而言幾乎要是另外一個星球角落的地方,不是來如同落難少女般無助哭泣的。妳是來冒險的──就算妳作不成心目中的女英雄三毛那般流浪撒哈拉,妳的牛仔褲和球鞋可比妳的心都還要早準備好迎接這一場探索。

  於是妳努力對自己擠出一個微笑,迅速地剔除背包中不需要的重量,小心地不吵醒仍在睡眠中的新室友們,離開了房間。

  雪梨冬天的空氣有種莫名的清爽。站在旅館前的人行道上,妳深深地吸了滿滿一大口,感覺冰涼的空氣脹飽了肺。妳往前走。按圖索驥不應該是件難事,至少在妳記憶所及如此。妳將地圖摺好,放在厚厚羽絨外套最易拿取的口袋中。

  在第一天日落以前,妳走完半座城市。

  但在妳初來乍到的這天,帶給妳驚喜的不是期待許久的海事博物館、不是無數船隻停留的碼頭泊岸,不是灰色木頭棧道上閒適歇息、讓妳也好想跟著坐下來的海鷗和人群,而是妳捉著那只地圖卻還是迷了路,迷了路卻意外地絲毫不懼怕、再誤打誤撞發現那條擁有可愛動人矮房的街道。

  妳從來不知道,迷路也會是一種樂趣。

  這是這座城市教會妳的第一件事。


  「微笑!微笑!」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心底說著。妳的嘴角上揚又彎下,像極了不協調的拋錨機械小丑。在這個物價高昂的咋舌的城市,為了節省妳算計著開銷:妄想半條吐司撐過三餐(相較於好好吃一頓飯妳更寧願吞下自己的舌頭),只靠雙腿漫遊整座城市好留下多幾塊錢挪作它用。妳不真的不能吃苦,但是除了”Thank you”這句妳從抵達後最常說過的話以外(妳簡直懷疑學了八年英文仍然只能像個國小學童那樣傻傻只會道謝),妳幾乎不說英文,不說話。不是妳沒有辦法說,而是沒有人能夠說。雪梨到底是座城市,擁有自己的冷漠。

  妳的心如同氣球,好不容易充滿勇氣,不出十五分鐘又洩去了一半。

  直到妳從藍山回來的那天,妳下定決心,握著電話,告訴太平洋那頭的媽咪隔天妳要去當貴婦。其實所謂的貴婦也不過只是跳上免費的環市公車,走進懷著百年歷史的古典百貨用力拍幾張照,再去平價超市買要帶給母親的巧克力。但是當妳點了最便宜的一份速食,坐在正對馬路的窗口,漫不經心地注視著眼前行人交錯,忽然有股魔力,讓妳平靜下了。

  妳像隻松鼠般細嚼慢嚥地啃著漢堡,什麼都不想,只是看著公車一輛輛停下又開走,只是看著上班族(原先走在他們之中妳感覺自己格格不入──不是因為妳的黑髮黑眼或是明顯矮一截的身高──而是他們的速度步調頻率;妳是時針,他們的秒針卻已經跳躍過好幾格)如同流水通過。

  妳忽然笑了。那股微笑的衝動不大,淡淡的、靜靜的、不著痕跡卻又不允許妳拒絕,笑意由雙唇中心散開,蔓延至嘴角,最後是整張臉。

  一定是連妳的雙眼也被光芒點燃,因為十五分鐘前坐在妳身邊,此刻已經解決完他自己的餐點的中年男子擱下手中的報紙,開始向妳攀談。你們隨意地聊些什麼:妳從哪來,一個人嗎,唸書或者旅行。妳一一回答,帶著禮貌還有很多妳剛獲得的、還擦不去的微笑。他說他家族很早就移民到澳洲,他那一頭鬈髮就是希臘血統的絕佳證明。他說他表弟在哪條街開了一家超市,而他昨天剛看了一部精采的紀錄片。這不是什麼深度嚴肅的話題,只是一場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的閒談,不是國家大事,只是偶然遇見的兩個人,在速食餐廳裡的一小番閒話家常。

  一定是誰幫妳把頭上的烏雲趕走了,因為當妳離開小店時,腳步都輕盈許多。妳就這樣一路俏皮地跳上了那四十七層樓高的旋轉餐廳,一個人伴著兩杯咖啡,在陽光的陪伴下愉快地把所有答應的明信片全數寫完。

  「當你微笑時,整個世界都會對你微笑。」

  在那天以前,妳以為這句話不過是人們一廂情願的傻氣樂觀,但就連服務生都對妳擠擠眼睛,偷偷招待妳一杯卡布奇諾,於是妳開始覺得:或許,人們願意如此相信是有道理在。


  妳一直認為「躺草皮」是不可能的任務。看見一片翠綠的草皮,接著把背包一扔,整個身子癱在地上,然後呢?享受陽光?那應該是電影畫面不是現實世界吧。

  多半時候,妳會揀一張或許樸實或許有著美麗雕花刻紋的公園長椅,優雅地就座,但是此刻正在外頭寧靜的小公園裡等待著另一個進入歌劇院參觀的女孩的妳,卻好想像周遭其他所有人一樣,找一個有陰影卻同時能親近日光的位置隨性地席地而坐。

  那簡直是美夢成真。

  妳瞪著眼睛猶豫了三秒,扔下小背包,就在草坪上箕踞而席。如果妳的雙腿有嘴巴,它們必定會開始幸福滿足地呻吟。顯然它們對柳宗元登上西山後不受拘束的心得有著強烈的感同身受。妳拉過背包,將它枕在腦後,對著漸褪的和煦夕陽舒服地瞇起雙眼。

  沒有人注意妳的動作。沒有人在乎。因為他們早已習慣如此。習慣了愜意不是一種形象,不是動作,而是一種態度。

  妳笑開,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單純地享受著。

今天是在澳洲的最後一天,雪梨竟然飄起了雨。我必須說我想家的嚴重,卻又不得不承認我捨不得這一座城市,這一座讓我在初來乍到第一日就因巨大孤寂感而落淚的城市,一座我親自用雙腳去探索、去熟悉的城市。

一個人的旅行事實上沒有想像中的浪漫,卻也沒有想像中的可怕。

陌生是一定的,孤獨是一定的,但是如果開始訓練自己微笑,對著這座城市,願意花二十分鐘坐下來,靜靜地、好好地欣賞她,她也會變得友善起來。

  這是最後一日的早晨,妳利用等待時間,以拇指不熟練地一字一句慢慢刻畫到手機裡頭的紀錄。

  啟程以前,妳從沒有想過自己想學些什麼、可能會學到什麼。妳只是張開雙手任它盡情給予,再欣然地照單全收。

  有人說,旅行說穿了不過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

  是啊,難道不是嗎?但有時自我感覺良好卻能令妳那麼簡單的快樂。

  而人生難道也不是一趟單程旅行?

  或者,旅行其實始終也只是一個人的事。


2011.2.28 第四屆台大楓城新聞與評論徵文比賽散文組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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