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處

改編自陳凱歌【百花深處】






  那天不悶也不熱,有點風可太陽不大。翻開日曆,紅色的字體標的端端正正:宜搬家,十足入屋的好日子。

  鞭炮聲響。這頭笑的最開懷的是眼看又有新家住的小孩,竄上跳下在新屋裡玩起了你捉我躲好不快活;那頭忙壞的是穿著磨損紅夾克的搬運工人,小心使勁,就怕把人家的傢俱給嗑了碰了,又給領頭老闆罵上一頓再扣一成薪水。一夥人忙上忙下,終於又安置好了一個心滿意足的客戶,能喘口氣歇息了。當頭的耿樂好容易攢了個空擠上車,咬著筆清點著項目,盤算著時間似乎還足夠再出一次車。

  然後那人就如幽靈一般不知從哪鑽了出來。

  「搬家公司吧?我們家能幫著搬搬麼?」

  耿樂抬頭瞅了那人一眼。對方頭上戴著頂黃色鴨舌帽,很瘦,兩個眼窩深深陷下去,樣子雖有點傻,看起來到還算誠懇。不過,耿樂暗想著,這年頭哪還來什麼幫不幫忙,走在街上你幫老太太拿東西人家以為你搶劫呢,只有錢才可靠,有錢就好辦事。

  「行啊,給錢的活都幹。」

  自小人家就說他耿樂嗜財如命,沒油水的事不幹,沒利潤的生意不做,沒辦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無親無故你靠誰去?不多積一點本,天有不測風雲,哪天發生什麼事誰也說不好。況且,要不是他嗜財如命,拼了命刻苦刻勞努力工作,能在這點年紀當到領頭的小組長麼?

  那人回答的倒是乾脆,頭點得用力。

  「給錢、給錢!」

  瞧,生意上門。

  「住哪啊您?」頭也不抬,耿樂繼續問下去。

  「胡同,百花深處胡同。」他在腦海裡迅速搜索了一下,沒印象。也難怪了,大北京城裡多少胡同,哪個人全聽說過呢。

  「怎麼稱呼呀您?」

  「馮,都叫我馮先生。」盯著對方瞧了好一會兒,那馮先生只是笑笑。

  有錢送到門前怎能不賺?他拉上車門,往屋裡喲喝一聲:「哥倆個,上車,走啦!」


  搖晃的小貨車裡,空調沒開。耿樂單手支著腮幫子,另一支控制著方向盤。白色小車奔過拓寬的馬路、新建的高架,這些路對他而言沒什麼太大感覺。幾天前和一群舊識喝酒嗑牙時,老黃才似感似歎地說,「北京樓越築越高,和小時候的景象,兩樣囉。」不都這樣麼,樓築的高才叫做進步。瞧瞧人家紐約哪幢房子不高?高是進步的象徵!

  想著想著,耿樂歪了一歪頭,正巧眼角瞥見坐在副座的馮先生探出了半個身子在窗外,活似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他吃了一驚,趕忙把人給喊回來,要給警察看到了,還真找事兒呢。先前倒沒察覺到這馮先生怪怪的,現下一觀察,那人黑黝黝兩個眼珠嵌在兩圈深深的眼眶中,愣是透著股說不上的古怪氣質。不過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人都上了車,總不好把人給趕下去吧。

  對方聽話地乖乖縮回了身,望著窗外街景幽幽地喃喃自語起來:「我怎麼糊塗了……這是哪兒啊?」握著扶把的手很輕,像只受驚的小動物。

  耿樂想也沒想,隨口指了路:車已經到了平安大道、前面就是地安大街……北京大是大,可也不就天天住的地方嘛,至於這樣認不出路麼?要那馮先生是搬家的呀,上工的第一天就要給人遣退了。

  「聽您這口是北京人哪,怎麼會連這展寬成平安大道都不知道呀。」坐在後邊的李易祥插了話。搬家當差的每日都得在北京大街小巷裡奔來走去,識不得路就得餓肚子,就這麼簡單。

  開車的耿樂瞅了馮先生一眼,想到先前老黃的話,不禁覺得身邊的這人有些可憐。怎麼說,北京的變化確實是不小的。政府拆這個蓋那個,景色轉移的太快,難免適應不良。

  「如今就是老北京,也會在這北京迷路呢。」

  他搖了搖頭,踩下油門,車子迅速通過一個紅綠燈。


  小貨車從大街拐進了小巷,小巷再駛進了小弄。一轉再轉,窗外的風景從高樓變成平房,平房再變成空地。這地方真有住人嗎?大夥兒滿肚子懷疑卻沒吭聲。就在一車的人都覺得奇怪的當頭,碰巧馮先生發話了:「哎到這我就認識了!就順這著下去!」既然金主都如此指示,似乎也沒什麼好抗議的,車子就繼續奔下去。只是依舊越走是越荒涼,越走是越無人煙。耿樂轉頭看了看馮先生,後者扳了扳帽沿,挺了挺衣領,順了順肩線,彷彿正在為了迎接一個正式的大人物而整理儀容。

  車外還是是一片斷垣殘壁,絲毫沒有人氣活動的跡象。毀了一半的牆上,不知道被什麼人用黑色油漆寫上了一個個「拆」字,孤零零的立在廢墟中,怎麼看怎麼悽涼。

  耿樂正要開口,張了嘴,話滾到舌尖還沒出口,耳邊又傳來馮先生興奮的聲音:「到了到了!前面就是!」

  耿樂停了車。展在眾人眼前的卻是一片塵土飛揚的黃土原,不僅屋宇殘骸不見,地說有多平坦就多平坦,除卻一株老樹在壟起的小土丘上挺立著。馮先生迫不及待地跳出車外,爬上種著大榕樹的小丘。

  「這裡就是『百花深處』!」他邊跑邊喊,樣子像個離家多年好不容易終於返家的孩子。

  後邊的張晉仍二丈金剛摸不著頭緒,搔了搔腦袋大聲問道:「在哪兒呢?」

  這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土地多荒蕪,雜草都不願意生長,風吹過就捲起一片沙塵刮人,哪有什麼房子家庭,連堵可以倚靠的破牆都不見蹤影,更遑逞是可以搬運的家具器皿,他們一群人是要搬什麼?搬樹、搬土,還是搬太陽?空氣可沒有重量哪!

  「這呀!」馮先生削瘦的臉笑了起來,「進了胡同口第一個門就是,」揮舞著手,熱心地就著空無一物的平地介紹起自己現在只剩一片空白中的「家」,「這是我們家院子,兩進的院子!」他臉上咧咧掛著笑,絲毫沒有感覺任何不妥,彷彿真有一幢宅子就坐落在那,兩進的四合院和廳堂。

  頓時一群工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了三秒,接著恍然大悟,感覺自己給人大大地擺了一道。耿樂拉下臉,暗地埋怨自己早該看出來這人不對頭,在平安大道時就該把他給扔下車了,只怪自己心腸軟,才會落得這般地步,等會兒馮峰哥幾個不知道又要怎麼取笑他。想著想著臉都黑了,上車把門甩的大響,發動引擎準備走人。

  眼看工人們都要離開了,在小丘上的馮先生慌慌張張地跑下來,擋在車頭前,兩隻手拍著車玻璃,聲響叩的滿是驚慌,「哎哎!你們怎麼走了,家還沒搬呢!」他拔高的聲音苦苦哀求:「先幫我搬搬家──」

  小貨車沒理他。駕駛座上的耿樂冷著臉,俐落地打擋、倒車、掉頭走人,小白貨車噴起煙,捲了滿地泥沙揚長而去。

  果不其然,車上張晉也沒說什麼,只壞笑壞笑地喊了聲「頭兒」,附帶著一個尖尖的大拇哥兒,惹的所有人哄堂大笑。這廂耿樂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暗裡把那姓馮的祖宗八代再問候上幾回。此時手機鈴聲響的倒是時候,耿樂抄起電話,那端老李的聲音跟救贖一樣。

  「在哪兒呢?」

  「百花深處。」啐,深是深,花一朵也沒有,光禿禿的一片,好個百花深處。

  「大榕樹那兒啊,這兩天老有人纏著讓人給他搬家,那天小六子跟他去了,一看什麼都沒有,差點兒抽他,一打聽才知道那人是個瘋子!」

  哪!瘋子!原來做傻子的不只有他一個。想到這,耿樂心裡倒是平衡多了。

  「哎,別忘了把帳跟他結了。」

  當然知道。開玩笑,總不能就跟個瘋子白跑一趟吧。

  小車又打了個彎,轉回了樹小丘前。車停了,工人們下了車。知道眼前是個神智不清的瘋子,還是個耍了他們的瘋子,三個人都沒什麼好臉色,只有說話的耿樂硬是堆起笑臉。說穿了,表面功夫總是必要的。

  「馮先生,您還是跟我們回去吧。再說,出了車我們總不能白跑,您得給錢啊。」

  「你們還沒幫我搬呢!」那瘋子堅持的很,手指著空無一物的平地晃了又晃。「搬完了我就給錢!」

  可問題是,那兒真的什麼也沒有哪,他們一群人要搬什麼去?不過錢總是得收的,反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不容易麼?打定主意,耿樂再度開口:「馮先生,只要您給錢,您讓我們搬什麼,我們就搬什麼。」雖說昧著良心騙個啥都弄不清楚的瘋子總有些不好,不過,鄧主席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所以富起來比較重要。


  於是想像力競賽開始了。既然要跟個瘋子打交道,總得奉陪到底。只是幾個大男人手上什麼也沒有,硬是裝出抬重物的樣子,別說旁人,就連他們自己都覺得可笑。剛在車上卸完貨的馮峰瞧著他和李易祥兩人合著搬著那什麼都沒有的金魚缸,憋不住,指著他們大嘴咧的開開的,眼都笑得不見了,那副模樣真讓耿樂想抽他一頓。偏偏這瘋子又講究細節,說是搬大衣櫃還不行,他家只有紫檀的衣櫥,而他們倆手上搬的是個透明的玻璃金魚缸。耿樂只能在心底暗自祈禱沒有人看見自己,這般蠢模樣若是給熟人撞見了,可是要被笑話上幾百年的。

  說是什麼也沒有,一行人倒是在貨車和小丘之間來來返返了好幾回。而那馮瘋子不知從哪拾來了一個破破舊舊的墜子,獻寶似地在工人們之間轉來轉去。

  「這就是我們家陽台下面的鈴鐺裡的盪子,夜裡刮風下雨的時候,叮叮噹噹好聽著呢。您瞧,這就是我們家陽台下面的鈴鐺裡的盪子……您瞧……」

  陪個瘋子玩想像遊戲已經夠累人的了,還是個說不停的瘋子,耿樂沒差點想拿針線把他的嘴給縫起來。好在,經過一個下午的奔波,東西也總該搬的差不多了。張晉搬得無聊,從褲袋裡掏出了一包菸想解解癮,翻遍了衣褲卻找不到打火機,才想起早上給馮峰借了去,於是便扯開喉嚨問道:「哎!火呢?」

  給張晉這樣一問,馮峰兩手一摸口袋,找著了打火機就往張晉那兒扔去,卻忘了手上該還捧著瘋子家的空氣花瓶──在一旁叨唸不停的馮瘋子愣住了,眼睜睜看著自家的古董花瓶就這樣給人砸在地上,無聲的破了,沒有聲沒有響,成了碎片,一片一片無法收拾。馮峰迅速抄起手再擺出原來的姿勢,妄想佯裝若無其事,卻被那瘋子一把推開。

  發瘋了也好,沒發瘋的也好,誰都明白,打破的花瓶,又怎麼能再拼的回來呢?

  他蹲在地上,枯細的手指在土上輕柔地來回摸撫著,彷彿真有尊古董瓷器花瓶就葬身此處。此刻的瘋子也不再是瘋子了,不過是個無助的孩子,眼看最珍愛的寶貝被摔壞了卻無能為力。

  「您給我碎了……您給我碎了……」

  他握著一把土,偏著頭,看著工人們的眼神茫然失所,頃刻便抽抽噎噎哭了起來。耿樂的心不由得縮了一下,忽然覺得這個人這個樣子像極了他那抱著死去小黃狗的六歲姪兒,失去一個小小的生命就讓他小小的世界崩塌了一半,任人看了都覺得可憐心酸。即便對方是個瘋子,怎麼說都還是他們不對在先,這筆錢他也不想要了,白忙的一個下午也就當作做善事,算了。

  他嘆了一口氣,好說好勸地才讓那馮先生止了哭,一夥人終於又上了車,這回卻是滿身的疲倦。耿樂握著方向盤,滿肚子滋味沒法說。小車在黃土地上徐徐前進,日落陽光畫出遠方城市的天際線,勾的整個午後宛若一場夢。車裡的氣氛凍成了一塊,再差一點就能令人窒息。副座上的馮先生幽幽握著幾張紙鈔,說是要給出車的酬勞。此刻的馮先生更像只幽魂,飄忽飄忽的,連說話都失了神。耿樂瞅了那騰在半空的紙鈔一眼,沒敢要。胃裡翻騰的酸味鬧得更加凶猛。

  「前面有一溝流水!」突然在副座上的馮先生驚懼地抓住扶手尖叫了起來。耿樂看了看前方,和先前的景色一般,一片平壤,以為馮先生又說起瘋話,沒理他,自顧自地往前開去。可馮先生害怕的神情絲毫沒有改變,嘴裡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話,握著扶把的手掐的更緊,他指著前方,聲音有些淒厲。

  「真有一個溝給土蓋住了──」

  話還沒說完,車子當真陷入一個坑,前後動彈不得。耿樂踩了踩油門試試,徒勞無功,只好下車查看──輪胎卡住了。從後頭抄了把鏟子就要鏟,馮峰也拿了把鐵鍬要幫忙。所有人全都下了車。

  馮先生嘴裡仍是叨叨不停念著:「哎呀真是,我說這有一個溝的,唉唷,給陷進去了……」這時候的耿樂已沒有心情也沒有餘力去叱喝他,只得任他說去。

  鐵鏟鑿了兩下,金屬就敲到硬物,耿樂撥開土一瞧,是個生了銹的大鈴鐺。他拎了起來,還沒端詳好,馮先生便一把接過去,掏出了他先前拾到的盪子就勾在鈴鐺上。

  「找著了!呵呵呵!找著了!」

  他如孩子似的笑顏逐開,晃著鈴鐺,看著風鈴在他手裡盪了起來,叮叮噹噹響著,拔開步伐就跑走了,身影越奔越遠,把鈴聲拉成了一道銀線,線的那頭跟著他逐漸模糊,直直往夕陽裡融進去。

  就是在那一刻,他們全都看見了那棟兩進的四合院,就包圍著那株老榕樹,藍色的屋瓦,紅色的磚牆,還有那隨風擺盪的清脆鈴響,彷彿一直都還在原處,從不曾改變過……

  而那似瘋似傻的笑聲越拉越遠,在空曠的天與地之間迴盪不停,把時光給晃滿了。

  「哎嘿嘿──搬新家囉──搬新家囉──」



2009.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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