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了。


我最親愛的:

每年都在這個季節,年節剛過,春雨初來的時刻,坐下來給妳寫點字。今年遲了一點,但我想無妨,至少春天還沒離開,都不算太晚。

有時候我會想,我們這個一年一回的習慣什麼時候會停下來?會不會年復一年,一回比一回晚,拖著拖著,有一回終於就這樣拖過了一整個年頭?妳會因此介意麼,對自己生命記錄如此在乎的妳?

但那並非今日我想寫給妳的事,暫且不談。

二十有五,轉眼妳已活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

還在念高中的妳曾迷惘過,十年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時間跨度?從入小學到近乎高中畢業,這是一個十年。而今日回首,妳倏然驚醒,十年已是國中畢業少女的妳,到此時此刻的跨距。

這樣是十年?妳問。妳的高中、大學、工作的兩年。

是啊,這樣是十年。我回答。一切卻還感覺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的對吧?雖然妳已經歷了人生的三分之一。

這一年妳調離了住院,調離了那棟披著晨光走入、帶著星夜離開的大樓,轉進了門診部。

「至少這裡的病人還能夠活蹦亂跳地跟妳拍桌對罵啊。」妳說。或許會比較快樂吧,相較於在住院部門見到的那些病榻、那些管路,那些僅存生命徵象還逗留人間的軀體,日日眼見他們的模樣都在折損妳的靈魂。

的確能走得到門診的病人,大都能安然地目送他們離開(雖然時常免不了自己滿腹慍火)。這裡的日子比較快樂,至少還能和戰友們一起散步到飯堂,好好地用一頓晚餐,用同仇敵愾宣洩白日累積的煩躁與怒意,有溫熱的湯水和食物撫慰胃袋。

可這裡始終無法成為妳甘願落根之所。

妳依舊嚮往藍天、開闊的空氣,還有深藍色的夜。台北車站層層交疊的地下道像頭巨獸,將妳包覆在牠肚內,該是安全的,卻還是讓妳喘不過氣。

妳想家,非常、非常的想。那種思念從妳離家後,從來就沒真的斷過,綿延絲連,只有在妳南下時短暫停歇,在妳吸入首都的第一口空氣時開始纏綿。

妳在一座被山圍繞的城市,想念抬眼能目無阻攔地直視青山。

妳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想念皎潔的月與未受淡橘玷汙的夜空。

於是妳給了自己一個藉口,斬了後路,義無反顧地逃奔回南方。藉口終究只是藉口,時限到了就會被晾開曬著,妳聳聳肩笑了笑,低頭深深吸了更大一口空氣。

沒關係啊,至少到家了。妳想。可能別人會恥笑妳最終落回了當初自己唾棄的那些只會空口白話的平庸之人,但那又何妨,因為妳到家了。

朋友為此與妳決裂,妳很痛,痛得像心肝打顫,連換氣都得小心不已,可妳也只能吐出一口嘆息,想著或許這就是緣分盡了。妳珍惜她的陪伴、她對妳的好跟付出,妳會將她好好收在回憶裡頭,幾年後再掏出來仔細回味。妳們不是孩子了,不需要賭氣地用過於尖銳的語言割得彼此遍體麟傷以後才分別。妳不想以這種方式說再見(也可能是永遠不見了)。妳只希望她往後一切都好。如果願意的話或許有天她能回來,如果不願也沒有關係。她好,就很好。

那麼妳披著的藉口呢?縮在下頭的妳從心裡掏出了一顆發亮的石頭。

像石頭一般固執的、妳對寫作的熱愛啊,在經歷過這麼多年以後,只消妳輕輕一拭就能發出那麼明亮的光芒。為此妳訝異卻忍不住微笑了。

親愛的親愛的,妳還記得我們的國中老師把妳叫到她跟前,告訴妳「從來就只聽過醫師轉職作家,沒有作家轉職醫師的」。妳總在思索,究竟何時才到妳能轉上另一條道路的時刻。

是現在了嗎?還是依然太早?又或者已然太遲了?

妳徬徨地在路口徘徊,裹足不前。

追一個夢吧。他們說。我們這一代的人還剩下些什麼呢?在房價高居不落、薪資難以升漲、大環境圍困著的我們這一代,還剩下什麼呢?當妳已經二十有五了,還有多少年可以零花、多少年給自己一次機會去拚一回、去追一個夢?

妳會跌倒的,這是必然,可妳才二十好幾,妳可以再爬起來的,因為當妳已經三十好幾時,妳的膝蓋或許已經承受不起這樣的挫敗。妳負著一個家,妳的孩子、妳的雙親,妳那從未讓妳願意燃燒自己生命以換取光明的工作。

我懂妳在害怕。妳在膽怯。這都是正常的,在夢想之前,沒有人能不帶一絲遲疑地聳然矗立。

可是妳得勇敢這一次,就這一次,給自己幾年,去掙一次綻放的契機,即使凋零了也才不枉活過這遭。

我親愛的,我最親愛的。這會是充滿不安、不確定的一年,未來的道路可能風雨如晦,但妳必須挺直身軀,和我一起走這一趟。

握著我的手吧,親愛的,我們一起努力。

二十五歲快樂。


2015.4.13 照片攝於金門金城鎮外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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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 done here, truly.

我珍惜這裡的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