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娘。


  林愿之女,出世經時月餘不會啼哭,取名默娘。默娘自小慈悲心善、聰慧靈敏。十三歲即已飽讀五經。一日父兄出海從商,風雲變色,默娘提著燈籠趕往海邊為父兄指引方向,讓其平安歸來,不幸遭狂浪捲襲。此後村民每逢暴雨夜即見一紅衣少女引燈立於崖上為海上漁人照路。

──《海事軼聞》


  窗戶被風雨拍打的令人驚心。一陣強風颳了過去,燈塔的燈徬徨地在黑夜中閃爍了兩下,褪入幽暗之中。默娘眨了兩下眼,隔著玻璃窗,看見屋外漆黑成一片。手指在窗沿敲打了兩下,身影離開震動的窗邊,走向更深的房間。

  她自小就安靜,但安靜並非與生俱來的。


  母親是在家裡生下她的。那一夜很黑,細雨飄搖。偌大的宅子被窒息的靜肅填塞,幾乎沒有一個聲響,直到一聲嬰兒啼哭劃破空氣──戛然而止。女人顫抖的手掌蓋覆著嬰兒的嘴,遏止了哭聲。

  產婆驚懼地注視著母親抱著女嬰,像是失了心魂的瘋子,前後不斷地擺盪著,口中喃喃自語:「別哭……不能哭,哭了妳爸要罵人的,妳爸要罵人的……」



  她在母親的懷抱中就學會了沉默──名字,不過是她肖像下一個額外的註腳。

  默娘支手摸索著牆前進。她大可不用這麼做的,這個家,這幢房子她熟的不能再熟,縱使是閉著眼,她也能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不,她扶著牆是因為她需要一點倚靠,足以支撐她到渴望到達的所在。

  僕人們臨時點亮的蠟燭在走廊上昏暗地搖晃,影子在少女身後被拖的修長,曳過了浴室、書房、哥哥的臥房、主臥房。她緩步走下樓梯,身影經過樓梯轉角,父親請人拍攝的全家福就掛在牆上,林愿端坐在畫面正中,衣裝整理的一絲不苟,神色莊嚴而驕傲;她的母親在她父親身旁,兄長筆挺地矗立在父親身後,她則站在母親後頭,狹瘦的肩頭、漆黑的長髮,像極了她母親。沒有笑容。


  門被推開,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默娘瞪著眼睛,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沒有人看見,才進入房中。父母的、哥哥的房間於她是禁地,沒有經過允許不能進入,如果被發現,省不了是一頓打罵和少一頓餐飯。只是五歲的她已經把哥哥嫌棄幼稚的中國童話都翻過至少三次了,每個句子倒背如流──她想看書,但是她的房間沒有書。父親的書房平常就會上鎖,不可能從那裡著手。她知道哥哥和朋友出去遛達──給父親的理由當然名正言順:「去同學家才可以一起討論功課。」──不到五點是不會回家。

  她闔上門,微微墊起了腳,光裸的肌膚踩在地毯上,亞麻觸感搔的她有點癢。她溜到書桌邊,從一疊書中隨機抽了一本出來。書有點重,小手有些吃力,險些拿不住。《雙城記》,查爾斯‧狄更斯著。她翻開第一頁,默唸起文句:這──是──最──好──

  一個腳步聲打斷了她──她屏住呼吸──腳步聲逐漸遠離,默娘闔上書本收進懷中,確定其它所有的東西都在她進來以前相同的位置上,再循著原來的路,像貓一般靈巧地離開房間。



  這裡除了偶爾前來尋找工具的傭人,不會有人來。地下室的空氣潮濕而冰冷,霉味濃厚的彷彿用力揮動雙手,仍驅散不去。默娘翻攪著抽屜,未整理的格子中充滿了雜物,手指撥弄,稜角相磕,發出吵雜的聲響,在她耳中卻幾乎是愉悅的。她找到了一盒火柴,柴油燈在大木櫥櫃旁的角落。


  這個家向來不需要多餘的聲音,一點點都顯得格外突兀。她母親不常說話,而默娘不確定是因為她不愛說或是不能說。家裡唯一的聲音是她父親。父親的聲音沙啞低沉,深具威嚴如其人,說一不二,不容辯白。

  她愛看書,書裡的文字令她著迷。她不了解書中所描述的那個大千世界是怎麼樣的一個形狀,她只能儘可能地從一本又一本的書中組合拼湊,這個世界可能的樣貌。

  她想念書。

  父親瞄了成績單一眼,動手撕碎。白色的紙片如同雪花,落到地上,卻沒有融化。哥哥站在遠處,幸災樂禍的表情展露無疑。默娘瞪大眼睛。她沒有說話。沒有哭泣。

  「女孩子不必讀太多書,早點嫁人才不用一直在家裡吃閒飯。」

  默娘收拾起碎屑,白色的紙在大理石地磚上絲毫沒有存在感。她轉身離開。沒有試著用膠帶修補,她直接將文件的屍首丟入垃圾桶中。



  油燈的重量在她手中令她心安,她似乎還能感受到上一次燃燒過後殘餘的溫度。生滿鐵銹的上蓋和基座中間夾著有著傷痕累累的玻璃,穿透玻璃上的無數刮痕可以看見中央盛油的小碟。上樓以前,默娘檢查過油量,不多,但已足夠她走到燈塔旁。雖然颱風昨夜才來襲,但她感覺已經太久沒有看見晴天。


  她的笑容像日光。奪目,卻和煦不刺眼。默娘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庭院裡,她看見一組手指出現在圍牆上端,接著是一顆腦袋,然後是一對手臂、身軀,再來是腿和腳,最後是笑容。她穿著一件棉質杉,頭髮在腦後紮成俐落簡單的馬尾,雙頰因攀爬而像兩朵紅雲氤氳,一對眸子澄亮亮,蘊含著生命力。

  「嗨!」

  默娘看著她,皺了眉頭卻沒有驅趕少女或是高聲質問。兩個女孩只是安靜地分享午後的陽光。

  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情景,同樣的招呼聲。只是這次,對方問了她的名字。

  她告訴了她。

  「我以為妳是啞巴。」少女笑靨如花,默娘呆了一呆,三秒後才淺淺搖頭。



  回到燈火搖曳的長廊,默娘花了一點時間適應光線。視野又逐漸恢復清晰後,她走向正門,看見客廳的牆上,樹的影子被狂風吹擺的激烈,然而一切都是那麼悄然無聲。不只是她父親和哥哥的缺席──就算他們在,這個家也總是安靜的,不是因為父兄壓迫性的存在迫使她們噤聲,而是因為習慣。她們太習慣保持沉默,而有時甚至,她們會忘了該如何去說。


  默娘沒有看過父母爭吵,或許應該說,她沒有見過母親反擊。唯一稱的上的一次,是飯桌邊的母親將筷子重重放下,不發一語,推椅上樓離去。一刻鐘後,母親又下來向父親道歉。父親臉色鐵青,但什麼都沒說。默娘沒有問過母親為何不走,為何不帶她走?她沒有問。她不確定自己究竟害怕的是什麼,是母親會一如預料地坦白──走不了,這輩子沒有力氣走了──或是她真的會是母親的翻版,在飽受摧殘後,只剩下一身憔悴殘骸無法脫身。


  大門已經被木條封起了,僅存的出入口在屋子的最底,默娘只能往回走。長廊的盡頭是廚房。女僕交談的低語在空盪的房間內成了模糊不清的迴響。除了父親,僕人在暗處的交頭接耳像是主音以外反襯的背景雜訊。

  「──她們湊得很近,我還以為──小姐!」一名大她約莫兩三歲的女傭瞥見默娘的身影險些驚跳起,廚娘則瞪著她,彷彿她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而她的確是的。他們向來被禁止進入這裡。

  「那是下人去的地方。」父親這樣告誡她和哥哥。

  她已經遵守了太多的規定,這一次她決定打破。

  女僕看起來有些驚惶,注意到默娘手中的燈,她結巴地開口:「小、小姐,妳要出去呀?」默娘盯著她們,沒有回答。她看的見對方眼中的作賊心虛。是的,她都知道她們是怎麼樣在背後說她。

  最初是可憐,再來就剩事不關己的冷漠,最後──尖銳苛薄的批評。噢,她知道的。


  她站在特別找來墊腳的木箱上,隔著牆對她伸出手。「來吧。」她說,逆著光,默娘瞇起眼,凝視少女充滿著希望的笑容。「只是一個下午,不會有人發現的。」默娘伸出手,指尖幾乎要碰觸到少女微笑的雙唇。她眨了一下眼,準備將手交出給對方。

  「默娘──」遠處屋裡傳來母親的呼喊,她的手懸在半空,雙眼倏然睜大。默娘猶豫地回首掃了大宅一眼,再轉回圍牆。少女期待地看著她,溫柔地、鼓勵地朝她點點頭。

  「默娘──」外頭世界忽然變的太過巨大太過浩瀚──她收回手,用力克制住顫抖的手臂,轉身,強迫自己不要回頭。默娘明白她已經打碎了一樣東西──摔破了、再也修不好──那一瞬間她看見少女眼中赤裸裸的指控──被背叛。她聽見落葉在腳下被踩踏斷裂的聲響,一下比一下虛弱。



  通往燈塔的道路是一片漆黑。雨水打濕了默娘的臉,髮絲散亂地黏在額前,她緊緊握住手中的油燈,小心地保護住不要讓火苗熄滅。路被那一點點微弱的火光照亮,她的步伐蹣跚而凌亂,石子劃傷了她的腳,但她不在意那一點疼痛。


  臉頰上仍熱辣辣的。默娘靜靜地聽著水聲嘩啦作響,流入浴盆中,手指無意識地輕觸著臉上的紅印。當她還小的時候,洗澡時她會偷偷將水放滿半個澡盆,然後滑進去躺在盆底,感覺世界陷入一片寂靜──她會睜開眼,注視水面上扭曲不定的景色,安心地讓自己躲在水的懷抱中──如果可以,她幾乎會虔誠地祈禱自己是水的女兒。擰息水流,她踏入盆中。沒有尖叫。沒有暴怒。沒有扼抑。沒有慾望。沒有自由。


  風颳的她差一點失足跌下去。差一點。默娘仰起頭,抹開眼中的雨水,注視著燈火已經熄滅的燈塔頂端。不到明日是不會亮起了。她渾身溼透,柴油燈裡的火光虛弱飄邈,一陣風掃來,燈火就暗了下去。她將手插入防水的口袋中摸索,指尖碰觸到那塊粗糙的砂紙面,將小小的紙盒掏了出來。燈又亮了。

  如果一條生命能像太陽那樣燃燒,那將會何其耀眼,何其熾熱,何其光明不滅──她瞅著跳動的火苗,看見了一切──


  她收回手。顫抖的掌心掩覆住哭泣聲。妳爸要罵人的──她睜大眼──默娘──白紙屍首在大理石地磚上絲毫沒有存在感。這是最好的年代。父親端坐在畫面正中,母親在父親身旁,兄長筆挺地矗立在父親身後──小姐──熱烈柔軟的雙唇。他伸出手,不留餘地的巴掌揮下去。注滿的水。馬尾。棉質杉──我以為妳是啞巴──亞麻地毯。陽光。她知道她們是怎麼樣在背後說她。母親慘白的臉。相抵的額──就一個下午──天空。走不了,這輩子沒有力氣走了。背叛。大理石地磚──默娘──哥哥正在幸災樂禍。書房。逆光。那是下人去的地方──父親──


  她跳了下去。水中是一片寧靜安詳。

  黑暗中的那一點光亮又被風給吹熄了。


  『我將獲得的休息遠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FIN



20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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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寫到快要終結時才想到,我是媽祖娘娘的乾女兒。囧rz
(乾媽我對不起妳嗚嗚嗚)
嗚嗚那我是不是要趕快跟寫RPS一樣寫個聲明:本故事全為虛構創作,人名純屬巧合,並非真人真事。我不擁有這些人物,更不會以此營利

嗯,就是這樣。快,請大家在星期三晚上我把作業交出去以前告訴我你們的想法,愛死你們了。


note:
結尾引言取自查爾斯‧狄更斯《雙城記》,為主角之一雪尼‧卡爾登步上斷頭台以前的遺言。
全文默娘不曾有過發言,和她的名字相輝映襯。


2 回應:

匿名 提到...

(婉宜)
我覺得,還是看不出她是同性戀。也許,女僕可以講多一點!
還有,她跳海之前的回憶,有點少...爆點不夠
有機會,可以再修...

少言 提到...

沒時間改了,我恨期中考。
交出去了,助教今天偷偷跟我說我有被選上ㄟ,超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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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echless。少言's 201001。北島冬日 photoset Speechless。少言's 201001。北島冬日 photos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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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珍惜這裡的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