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妳赤裸著一雙細足,手裡拎著一對白色繫帶涼鞋,滾滾黃沙掩蓋了妳的足跡。
我想學妳,忙手忙腳卸了足上束縛,卻在肌膚碰觸沙粒的瞬間被狠狠燙了一道痕。撒哈拉咧開嘴,荒唐地嘲笑我,憑著一腦袋的胡思就妄想效法那位熱烈的女子。
我不懂妳。那一片荒蕪蔓延的土地,為何卻是妳如此嚮往之所?兀鷹一腳停在仙人掌上,沙啞地嘎叫了起來,像笑我,笑我不懂妳的浪漫。
是的,妳必定浪漫,否則荷西送妳的那顆乾枯駱駝頭骨為何會安息在妳城堡的架上?拇指擦過龜裂的開口,我幻想多少年前在這之上的生命力。牠必定咀嚼著大漠中殘存的精華,悉數磨碎,一口吞盡,不敢、也不能浪費,因為那是牠生命中屈指可數能賴以為生的物質。就像妳的文字之於妳。
妳卻笑了,笑我太過多情。我搖頭。三毛,那齣上演在東柏林,連生命都可以不要的愛情,豈是我用盡一生心血所能夠付出的?
『那不過是一場衝動。』妳悄聲說。
我望見妳拉開大門向外走去,陽光毫不客氣地灑了進來,亮白的細針,戳戳扎扎我的雙眼。我背過身,看見凋朽的原木架上,那顆擁有兩目黑洞的駱駝頭顱,扯出一張詭異的笑臉,齜牙咧嘴地盯著我──
「三毛!」我駭然驚喊,妳伸手一把拉住我,依舊是笑。妳就是熱愛收藏這些在別人眼裡一錢不值的小藝品,說它們討喜的可愛。只要是看對眼的,最後都必定會成為守護妳美麗城堡的兵衛。我懷疑,它們肯定知道妳的秘密──妳胸腔中這份洶湧不息的熱愛絕不亞於妳對大漠的狂熱。否則,那群雕了紋的石刻像不會乖乖待在妳懷中,一路隨著妳越過護城河,直奔開敞城門;否則,那枚鑲了白邊的銅片不會居啃竊蝕妳前胸,險些要了妳的性命。
妳將指頭抵住雙唇,像個孩子想掩飾秘密,圓潤澄澈的眼眸在長髮下靈銳地閃動:『噓──別同荷西說,否則一會兒他又要大驚小怪了。』
對,荷西。妳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而他任由妳胡鬧,只因他真的愛妳。他願意跟妳夜闖總督府,就為了幾株歪歪零零的花;他被妳拖到海邊,一整個週末就當妳的素人漁夫。而我卻偏愛看妳拿著母親寄來的乾貨,獻寶似地哄他、誆他,這是山上凍的雨,那是反了面的複寫紙……嫁了個外國人卻老喜歡欺負他的外國身分,寫著他看不懂的字,成章,成篇,成文;可妳還是愛他。
妳但笑不語。
我偏頭望著妳的側臉,猜想也或許妳從來未長大,用那張在沙漠中考得的駕照,在世界蠻衝直撞。台北街頭攔住妳,卻被妳可憐兮兮的神情網住,鬆了心。妳卻一溜煙地跑掉了,一路爽朗燦笑,只留下銀鈴般的笑聲和那抹愉悅的背影。越奔越遠。
妳別開眼不看我,只低臉搖頭,在口裡喃喃嚼起字句──在奈及利亞的度日如年,成長了;在他離開的歲月,蛻變了。這些輕聲低語,妳彷彿想讓我聽見,卻又不想我聽見。
我說,妳就像那籠裡的小丑,將自己關在角落,以為全世界都拋棄妳了。妳卻笑了,拉起人偶的手,對我招了招。『不不,它是自願待在籠子裡的,它隨時都可以離開,妳瞧,它還有半個身子在外頭呢。』
是妳愛這個世界太濃、太深、太烈了,對否?可它無法回報妳愛。妳在這頭發現世界開始一點一滴被荒涼啃噬。而它理當該像大漠的,卻又不是大漠,因妳在這兒,看不見那狂野、原始的生命力。可妳無法再回去了,因為病痛,它們折磨妳,摧殘妳,將妳綁在原地,動彈不得。
「不該是這個樣子──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三毛,妳註定了要瘋狂、要流浪,這裡的一切太過平凡,太過平淡,妳不屬於這樣的生活──」我急忙喊了起來,頭搖得厲害。
妳嫣然一笑,附在耳旁,細聲告訴我,妳決定,到夢中尋找妳自己的撒哈拉。在那場永遠不願、也不會醒的夢中。
一陣狂風肆虐,吹翻了妳的秀髮,掀了白色亞麻大裙。風沙刮得我看不清。我大聲呼喚妳的名,那麼脆弱,那麼清晰──陳平!
鬧鐘嘎嘎響了起來,被我一掌拍掉。
我聽見妳的纖纖雙足逐漸被黃沙埋葬,在撒哈拉。
※※
ㄧ位傳奇的女子,如此一生風風火火、熱熱烈烈。
獻給三毛,我最愛的作家。
2007.2.20
註:屏東女中第三屆雨豆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夢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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