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你心中筆直的路。



  轉眼,去年在飛往布里斯本的那班飛機上度過父親節的我,已經在一年以外。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國。第一次,在沒有家人朋友的陪伴下,獨自到另一片大陸流浪。

  正好從柏林回來的堂姊蛋捲在她的部落格寫道:「彷彿我能聽見隔壁大叔叔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的聲響。」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是個多麼不孝的女兒,竟然選擇在父親節離家,在那麼遙遠的一片土地,留下雙親在台灣擔憂。

  前年父親節是多少人的劫難。那一年暑假我恰好返家,黑夜裡聽著屋外狂風暴雨,爸爸從樓下上來,他說:「雨好大。」我們擔憂著家後面殺蛇溪會不會滿漲起來,所幸這件事沒發生,那一夜我們全家安好──只是我們沒料到的,是後續接踵而來的救災事宜讓父親幾乎是身心俱疲。

  這是第一次,我見到父親因為工作而如此疲累、脆弱。

  父親身體向來不是特別健康,有胃下垂,不能多喝水,也不能吃的太多,更不能在飯後走動。再加上吸收不好,體重幾乎難以超過50公斤。第一次見到父親的人總會告訴我:「妳爸爸怎麼這麼瘦啊!」

  他坐在浴缸裡,睜不開眼,蓮蓬頭的水花不斷地噴灑。他骨瘦嶙峋的身體赤裸而疲怠,宛如水害後無助的災民。我們家明明沒有事情、一切安然無恙的,但爲什麼父親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的喉嚨因為整天接的電話而快要支撐不下去,只剩下沙啞扭曲的聲音。他讓我去拿一顆胖大海泡熱水給他。我飛快下樓照做。當時的我雖然已經進入醫學院就讀一年,卻完全沒有辦法幫上任何忙;醫學院理應是要能夠幫助有著病痛的人們才對,爲什麼我卻什麼都沒有辦法做只能眼睜睜看父親虛弱至此?

  浴缸裡,他接過那杯泡著潤喉的熱茶喝了幾口,感覺終於有辦法再說更多話,但仍然闔著眼;他說:「祐萱,妳頭一次看爸爸這麼累噢。」面對這樣的父親,我沒有辦法不落淚。

  我不能做什麼,我只能走過去,蹲在浴缸旁握住他的手,他的嗓音哽咽而微弱:「我們家的人向來行的正,這是我們家的傳統,所以不怕別人說。我只是想做事,可是這個社會很現實,一切都很現實。他們都覺得我想上電視,但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我叫他不要說話了,因為他的聲音就快要不行。「妳讓我說,至少這樣爸爸不會得憂鬱症。」

  他擔心媽媽。他擔心哥哥還不能從網路遊戲中解放,還不懂得規畫未來。他沒說他擔心我,但我想我肯定也有地方是他擔心不已的只是他沒有開口。例如他害怕我常常給自己太大壓力,害怕我到國外念書一去不返。

  父親擔任公職三十餘年,向來不收禮、不貪瀆。他心中的那把尺很正。小時候晚餐時,爸爸常常餐桌上說了最近單位或是工地裡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看見他認為不對的事情,他會指正。他從來不會私下向人暗示希望對方賄賂;他說營造業其實很亂。

  小時候爸爸是我的英雄,覺得他無所不能。再長大一點,念了幾年書,發現爸爸也不是什麼都懂得,天空好像沒有想像中的那要高不可及。但是現在,我知道天空有他的局限,但他仍然是我值得仰望的對象。

  父親當時帶領搭建的組合屋還在高雄。他說還有好多其實都還放著,原本是一份救災的美意,在政治的曲解、操弄之下,被排斥、抗拒,水災過去兩年後,那一櫃一櫃的組合屋如同被孩子遺棄的積木,還堆在高雄軍營裡無人問津。

  父親關心工地安全。他時常叨念著工地裡的師傅時常因為懶惰而不戴安全帽。一次他說,他在課堂上讓人有獎徵答:一瓶啤酒酒精濃度是多少?只是希望大家注意到,工人們時常在工作期間飲用的提神飲料其實都還有很高的酒精濃度。

  今年年底,他要退休了。很多人都在勸阻他不要這麼早退,可以等等看能不能升上組長。他說:「升了薪水也沒多半毛錢。不用啦,陳副座就是我的名號!大家都知道南工處的陳副座!」

  我問他,爲什麼要選在年底?他說:「我選妳娘的生日啊,這樣比較好記。」父親幾年以前其實就已經屆滿退休年齡,只是他遲遲沒有真的下這一步。他說,反正妳跟妳哥都還在台北,我常常來出差可以來看你們。

  如今再一年我就要畢業了,父親也真的決意退休回家。媽媽原本很擔心,忙慣的父親會不會閒不下來,無法適應沒有例行公事處理的生活。她害怕爸爸會和剛退休的大伯那樣,在雨天時坐在屋簷下,茫然地看著雨落。爸爸顯然很有信心,他越來越喜歡講課;他覺得那是一種傳承。爸爸的學生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小女兒長什麼樣,因為他常常把一張我在澎湖小門地質館前為了他和天人菊與石柱留影的相片當作教材放在投影片上。有次他問我,胃酸有多酸,我回答他,差不多pH=2左右,你的胃裡裝了一公升左右的鹽酸啊,有沒有覺得你的胃很強大?他竟然像孩子一樣地歡呼:那以後上課的時候我又有東西可以跟學生說了。

  明天晚上他會北上,八月九日下午我們會一起去看他喜歡的畢卡索展。兩張票已經買好了,放在我書桌上。

  我不知道我修了多久的時間,這一世才能作他的女兒。人家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

  我想我不介意下一輩子也是。

  爸爸,父親節快樂。我愛你。


女兒 祐萱

2011/8/7  照片是2009年夏天和爸爸去澎湖山水海灘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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